祖传“王府井”

□王鸷翀

祖宅王府一眼古井，远庙堂之高京都，处江湖之远旷野。

黄海滩，皇岸外。皇岸是北宋县令沈起（字兴宗）围垦的海堤，史称沈堤。沈公挚友、唐宋八大家里的文豪王安石千里跋涉，写下《海门县沈兴宗兴水利记》。沈堤接壤范堤，功成范仲淹。

皇岸大忠三贤，悉为王氏楷模。放弃王灶一河繁花，北垦荒烟草荡，我祖有幸发现长江故道地水余脉，白茫茫盐碱地打出哗啦啦一口甜水井，靠井建府，开河引水，排咸改土，广种始有薄收。

清祖慧识井眼，后继后知后觉，未料北迁转型农耕，盐业由盛转衰，危机悄然来临。离奇官司，打空了看不见的家底。连年干旱，三排瓦房莫名失火，靠井主屋侥幸保全。

民初家道中落，王府千金散尽，上善若水如故。淡水依然紧俏，王氏一井独享，变成免费“共享水缸”。

王家女童对井“照镜”意外落水，巧遇取水外姓搭救，偶然之中有必然。细水长流的无偿输送，福报为举手之劳的救命之恩，时逢开国新纪元。

清祖墓“圹”土地平整灰飞烟灭，清代祖屋以旧翻新化整为零，祖井不可移动安然无恙。

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，祖德流芳的“井日子”，为缺吃少穿的紧日子鼓气充电，充实的时光无暇悲观。

赤日炎炎，晒得浑身漆黑的“野猴子”们，不在河里纳凉，就在井台戏水。一桶冷水醍醐灌顶，从头浇到脚爽得“神兽”嗷嗷怪叫。

勤快的馋嘴猴摘来大西瓜，装入网兜沉井，次日出井瓜分，解馋解暑解烦，又甜又脆又凉，不闹肚子不闹心。

体谅爷娘天不亮开早工，“孝顺猴”上王府井吊一桶甘露朝沾鲜水，熬一锅浓酽新麦薄粥，放到自然凉，青花瓷大碗表面，薄薄的粥油一片瑰丽，充饥解渴养眼补元安神，麦粥十全大补。

滴水成冰，周天寒彻。水缸积水冻成冰轮，揭不开锅的灶，釜冠连锅冻，独有“古道热肠”王府井温暖如春。

悠悠井绳神龙摆尾，吊桶上蹿下跳，蒸汽直冒。吊水人心照不宣：每户一桶够全家低配，留下余地蓄水。

春水低位大河减半小河见底，井水有限经不起无限挤兑，晚来“搜刮”半桶泥浆沉淀，取之不“净”照常生饮。

八月风号，大雨大潮。浑水滔滔，诡疫祟祟，古井破防，四顾茫茫，无觅放心水一勺。

清淤水自净，还看王府井。

淘井老手渔夫小爷和王府三兄弟，挑泥挖沟搭档志龙、志达，鲁班信徒志安，一鼓作气抽光井水，二人操井绳，逐个送下井，挖淤上传，间隔一小时换人。

井口容一人，小爷打头阵。脚踩软梯沿壁徐徐降井，不时回声嗡嗡作响。小爷探到井底才看到，井口小故布疑阵，井壁渐下渐扩，井腹鼓起怀胎十月状。坐井观天，井筒不是直筒筒圆柱，而是头尖底大宝塔，宝塔绝顶天自圆。下井容一人，井下纳三人。志龙掘到硬茬，庞然大物竟是奠基磐石，不晓得当初是怎么“落井下石”的。不禁感叹老祖宗真讲究，打的井口风紧、度量大、渗水匀、水位高、基础牢，几百年井砖一副好牙口，一块不坏一块不松，劳苦了井圈绳痕累累。

四条汉子“全井扫描”，不留死角精洗祖井，不遗余力礼敬祖宗，乃我平生所见第一次，也是王家最后一次淘井，迄今半个世纪。

紧日子一天天宽裕，余庆人家打井，有的直接打在厨房当水缸。王府井像个退休前的二线干部，无官一身轻。

省城钻井队，触动了王府井人换一种“井日子”的二心，农转矿，不是不可能。

钻井队钻孔子，一钻十年。向地壳打下千“窗”百孔井眼，出具文书：天然磁铁矿，鸡窝状分布，矿储开采达标，地质构造复杂……

十年一梦无，出门闯江湖。

堂兄老二未雨绸缪，早在海边老垦区安家。老大举家迁往新岸。老四带八弟三板斧走四方，八哥他乡结良缘。老五选拔到南京长江大桥铺铁轨。老七逆流三江源，从军青海。亲兄长跋涉万里，基建克拉玛依。二哥随姨父“砖家”砌窑生火，为经济建设“淮海战役”添砖加瓦。

家父投身革命即为家，走远乡奔故乡英年尽瘁，儿幼不孝，少不知愁。白发亲娘送子参军，儿如野马脱缰。

兵归井眼空流泪，万呼不见娘亲回。游子旧主新客，唯独基因血脉，原始档案，祖井孙影，籍贯亘古不改。

祖传古井不起眼，

只因祖宗好心眼。

井田王府安社稷，

王府井田固江山。

古井稀贵，并非王府独有。普天“王土”，“井”绣江山，铁血永固。东南凤城，凤眼姊妹井。姊井少主，胶东好汉余东文韬，待客深井水酒瓢饮。姊妹双龄千寿，水色清冽不枯，井貌青衣不妖。

西南兵镇四甲日寇破城，烈女倒栽投井免辱，病弱投毒誓与敌寇同归于井。井不瞑目，见证多少绝唱悲歌；井废土填，掩埋多少惨无人道！劫后遗存盛世的宝光古刹，双井相隔二丈，一甜一咸称奇。

民以食为天，食无水不存，守井如护国宝。文心雕龙检察官，邀我作证明田丹心。四甲镇北，大明龙泉古井钢杆拱卫，井圈披红“井”上添花，姜氏大德长辈剪彩，庄重雄仪历历在目。台商“大华”掌门姜体臣，少年饮乡井，老来怀乡助学，报国翻造卫校。两岸一统如箭在弦，臣公已然驾鹤，姜井可曾明鉴“大华”归心？

故井桑梓根故，明月异地缘明。我欲作别乡井，赴他乡市井，烟火红尘天伦。

斗转星移，时过境迁，只有古井原地等你，寸步不离。祖井禅修如眠，王府井田成方，恍回“出厂设置”。乌发梦矿井，田汉白首不弃农耕。王孙各奔前程，不远北上广深。导航返程起点，赫然机器人小镇。世代沿袭的产业结构，裂变不可逆转。

也曾出江，也曾入海，未老先糊涂，门禁密码记不住。每闻提醒“按#号键”，不禁窃笑。估猜编程理工男，必是用心良苦的“背井游子”，不然为何独将#号单列，还要暗码明设？开禁就得按#，忘#必忘来路，忘本无后路，程序心思缜密天衣无缝，倒逼浪子背井回头。

井壁苔藓同，浮现太极殊。

浪迹天涯，走不完王府祖井目送的光阴；怀远追梦，跳不出古井太极的圆心。

乡愁何解？本草水煮。诗与药方，远在天边，近在井田！